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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爬,也要回家(散文)

2015年02月11日 18:02:19 访问量:493 作者:何敏


                        

  一堆松木垛子,杂乱拼成两米见方个铺。松木垛子,大的小碗碗口粗,桠枝去尽;小的孩儿胳膊一样细,摸上去就像家里女人家腰杆那样顺滑。再在上面垫些两寸来厚蓬松暖和的新谷草,尽管在这块极少人知晓的荒山坡地里显得极其单调平板,却是老工人十几天来辛辛苦苦从对面土坡岗上连拖带拽弄回来的劳动成果,躺在这形似鸟窠的铺上面,还蛮舒适、惬意。

         土坡岗真名叫青龙岗,东汉时隶属蜀郡。由于地处偏僻,历代土匪成患,祸害一方。解放后,土改工作队进驻青龙岗,疾风暴雨般震慑土匪和地主。一时间,在青龙岗枪毙头戴尖尖帽、胸挂大牌子的死刑犯人如杀鸡宰狗一般。土改工作轰轰烈烈结束,战果辉煌。再后来,这儿成了某部队的练靶场。岗下的庄户人家,无论大人小孩,每月总有那么几天照例能嗅到从岗上飘下的子弹猛烈撞击枪膛时突然释放出来的阵阵浓烈的火药味——土坡似乎永远无法挣脱子弹发泄寂寞与欲望的宿命。

           后来,部队番号解散,战士悄悄撤走,土坡岗这块烂地倒成了一块心病,送谁谁不要,荒得瘆人啊!起初,部队找到农场,农场领导执意不愿多管闲事,死活不肯接受,怕日后生出些是非曲直来,谨防不好收拾——捏枪杆子的不好惹!部队只好找到地方政府,在县府主要领导的再三诱劝之下,场部领导抓破头皮,思量再三,像接圣旨一样接下这个政治任务,把土坡岗给领了回来,划归场部下属的育苗场管理。担子落到老工人身上!场领导说了,我们就信任他,场部上百来十号人,只有老工人能出色完成这个艰巨任务,其他人,哼,还真吃不了这苦!

          是啊,和小树苗一样苦的还有这二十几年如陈芝麻烂谷子一样的苦日子,它们都艰难地爬进了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里。土坡岗已然旧貌换新颜。当年,老工人自知成命难违,只得打破牙齿连血一起吞。横竖是死,不如壮烈而亡!于是,狠下一条心,把妻子儿女接到农场,手把手教他们掐枝、裹枝、压枝、剪枝;培土、除草、施肥、灌溉。自己主要负责育苗、选苗以及害虫的防治。数不清多少无眠的夜晚和难耐的苦恼陪伴过老工人,更数不清多少粒硬沙曾经吹开过黎明的双眸。老工人早已被麻木抽干了心水,在他干涸的眼球里,苗和树此伏彼起骹绕的矫情时时在毫无遮掩和羞涩中上演。老掉牙的旱烟叶子和酒精填补了他空虚的喉咙和胸膛,成了他一生唯二的最爱。百十亩苗啊,那哪是填补在这连野狗也不曾撒过一泡尿的地儿?那是填在老工人的心上,是老工人的心头肉,眼中宝啊!小树苗长大成了材,场领导也换了一茬又一茬,终于轮到该老工人发言了。他说,我老工人别的本事没有,就会种树栽柴。57年自离开家乡来到农场,没少为农场出大力流大汗。大伙儿如果觉得我老工人还有那么点能耐,就选我带领大家把农场搞得红红火火的,咋样?台下掌声四起。公选结束,老工人众望所归,当上了农场新一任场长。

         “老工人姓什么其实倒还真没几人知晓!大伙儿就这么叫惯了口,平日里也并不场长长,场长短地叫,但工作上那得搞出个模样来,否则免不了挨尅。57年年底,大炼钢铁那会儿,老工人还是个毛头小子,身体好,年轻气盛,凭着天不怕地不怕股劲,从家乡一路北上,越秦岭过黄河,到过不少地儿,也不知道究竟该干什么!最后像只无头苍蝇,流落到甘南,在一个叫完尕滩的小地方安顿下来。种过菜,当过大队记分员,伐过木。60年,农场扩招,老工人搭上末班车,成了一名农场正式工人,守着好几个女人乳一般大小的山头和一个破农场,年复一年种树培草。

         压在身下的枯虬枝还没有彻底干过性,硬邦邦刺得老工人后背生疼。他极不情愿侧过身,用另一种姿势延续他清晰而苦涩的梦忆。儿女们开始疯狂长身体,那架势比夏天大蒜抽薹还快;大的衣服才穿几天,就被小的接了去。4个孩子成天轮流围着他转,光吃饭这事就令他头疼。眼看着孩子长大成人,书倒读得不多,能干什么呢?可是再苦恼的事也得解决啊!接班,只有一个名额;内招,恐怕顶多解决1个。还有2个呢!咋办?女大不中留,嫁人算了,也算了却了一桩心头大事。哎,没办法呀!那隐而复作的生疼惹得老工人又接连翻了几次身,而每次梦醒,老工人都要使劲砸嘴,仿佛什么事都不能令他满意。在转身的瞬间,还不忘嘟哝几句模糊糊糊的呓语,才又重新睡成一种新的姿势。

         几年前,老工人的父亲溘然辞世,留给他梦魇一样无法撩拨的悲伤。   “老工人是家里的老大,弟妹共7人,只有他一家背井离乡在千里之外。得到父亲去世的噩耗,老工人日夜兼程回家为父守灵77夜,料理完父亲后事的当晚便大病一场,梦里说胡话,白天神游关山。一个月后,老工人才回到农场,他连续打了77夜麻将,赢了2000多块钱,从此金盆洗手,不再玩牌。他无法排遣的内心苦闷在那一刹那间烟消云散。

          人老了总爱想往事。是该退休,颐想天年的时候了。儿女都成了家,孙儿孙女一大帮,日子过得也蛮怡然。可是,梦里的家乡还在远方!离开老家那么多年,连落叶都已漂回了家。可是这身子骨是一年不如一年,连睡觉有时也觉得莫名的痛。难道就这样客死他乡不成?那是万万不能的哦。就是爬,也要爬回去。

         太阳已没有了刺目的眩光,昏昏然照射树林。黄土坡上的晚风趁暮色还在晾晒时间的裹脚布时,就忍不住吹启了夜晚的前奏。寒意冷颤,老工人哆嗦了一下,便起身收拾烟枪,铜铸的烟头里装着早已熄灭的旱烟。老工人把冷灰在鞋帮上磕掉,再用竹签仔细剔除干净,才缓缓把烟枪别在腰间裤绳上,然后半从容半迷茫地背着手,哼着小花调,一步一步走下岗,消失在暮色渐浓的新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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